一位知曉中國足球的歐冠冠軍教練

　　 新華社大連9月26日電 記者馬邦杰 蔡擁軍

　　 執教中國足球的外教至今數以百計，但像拉斐爾·貝尼特斯那樣准確診斷中國足球問題並且公開清晰表達出來的，並不多見。

　　 貝尼特斯是世界足壇公認的“球痴”。他在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時，講了一個自己年輕時痴迷足球“六親不認”的故事。

　　 “那時我在皇家馬德裡足球學校執教。一場比賽上半時結束時，我的隊0:1落后。我沉思著走向更衣室。我的父母和妹妹就在我眼前的路中間站著，我從他們身邊走過，卻沒看到他們。回到家，他們訓了我一通。嘿嘿。”回想往事，60歲的貝尼特斯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，似乎暫時忘了他執教的大連人隊前一天剛剛被廣州富力加時絕殺、幾乎無緣中超爭冠組的煩惱。

　　 隨后在9月24日晚上，大連人以1:3不敵深圳佳兆業，遭遇兩連敗，無緣參與本賽季中超第二階段爭冠組的比賽。

　　 但他需要操心的不止征戰中超的大連人隊。萬達集團把這位2005年帶領利物浦奪得歐冠冠軍的教練請到中國，並不僅僅讓他帶領一線球隊闖蕩中超。他負責一個振興大連足球的項目，需要深度關注了解各個年齡段的球員。因此，在大連人俱樂部執教一個半賽季之后，這個自幼痴迷足球的西班牙人知道中國的孩子踢球和學習不能兼顧，知道中國球員接受足球啟蒙太晚，知道中國足球青訓的問題出在哪裡，知道該培養優秀的中國國產教練的重要性，他知道中國足球不要盲目模仿歐洲，而是需要向亞洲近鄰學習，知道改變中國足球需要時間，不可能一蹴而就。

　　 “比賽智慧，這在中國相當困難”

　　 莎士比亞說，腦袋的智慧就像打火石裡的火花一樣，不去打它是不肯出來的。通過一個半賽季的調研，貝尼特斯發現，中國球員的一個嚴重缺陷在於“比賽智慧”不足——不會聰明地踢球，原因在於他們從小沒有得到合適的“敲打”。

　　 他說：“我所說的比賽智慧，就是球員能夠意識到在賽場上周圍發生了什麼，知道如何做出正確的決定去應對。這在中國相當困難。”

　　 貝尼特斯所說的“比賽智慧”，就是我們所謂的“球商”。貝尼特斯認為，中國球員比賽智慧不足的原因是接觸足球太晚，踢球太少。他說：“在歐洲，你六歲甚至更早就開始踢球了。當我是個孩子上學的時候，上午11點至11點半，下午兩點至四點，我們會在學校操場上踢球，得有上百個孩子都在踢。那些大孩子身高力大有優勢，我們小孩子就要動腦子想辦法和他們對抗。當我進入皇家馬德裡足球學校的時候，我還是個孩子，但已經踢了五六年足球了，知道足球的基本知識。現在這些中國球員很多十二、三歲才開始踢球，比歐洲晚六七年。六七年的時間，你可以學多少東西啊。”

　　 “在中國，球員18歲、20歲或者21歲時，才學我們小時候就知道的足球知識。太晚了！在中國，一個球員23歲還是年輕球員，但在歐洲，年輕球員是指17歲至20歲之間球員。兩者之間存在巨大差距。”他說。

　　 他認為，中國球員足球啟蒙不足，失之毫厘，謬以千裡，導致后期與歐洲球員相差懸殊。他說：“執教中國的球隊，你意識到需要從那些簡單的事情開始。如果你執教一支西班牙的U18球隊，你說‘疊瓦式跑動（Overlap）’，球員明白什麼意思，你不用重復，他們知道如何去做。但在中國，你必須要從這些（簡單的）事情開始。有些球員學得快，有些需要多花些時間，你必須要不斷教他們。”

　　 記者問他：“您現在執教球隊必須要做一些原本青訓教練該做的事情？”

　　 他回答說：“我沒有批評任何人的意思，但事實如此。”

　　 貝尼特斯點到了中國足球青訓現存的一個重大問題：質量不高。隨著校園足球的普及，中國足球人口會迅速增長，但如果沒有高質量的青訓，即使足球人口基數龐大，也難培養出高質量的球員。

　　 中國青訓，首在培養教練

　　 足球賽場上比拼的是球員的質量，而非足球人口的數量。現在中國足球面臨重要挑戰：把數量轉化為質量，需要解決校園足球的人才通道以及青訓教練素質兩個問題。

　　 記者告訴貝尼特斯：現在中國孩子到了初中就要面臨踢球和學習的選擇，隻能二選一，無法兼顧。

　　 他說：“我們今天內部開會還談到了這個問題。”他認為，中國校園必須要做好設計，讓那些踢球的學生也能上大學，要“學生學習好也能踢球好”。當然，這也需要那些踢球的學生付出比普通學生更多的努力。

　　 貝尼特斯自己曾經就是個會踢球的好學生。他說：“我上大學一年級那年，主修體育教育和醫學，同時我還是皇馬U18球隊的隊員。我要上午上課，下午訓練，周末隨球隊外出比賽。我發現三者無法兼顧，隻好舍棄了醫學。但我一邊踢球，一邊上大學，用了5年時間完成了學業。在西班牙，你可以這樣做。但你必須要早上4點起床，早起晚歸。”

　　 “我知道這在中國很難。但如果學校能夠採取正確措施，我相信有學生能夠做到。我不是說他們全部都能做到，但一定有學生願意這樣做。這樣的學生未來可以成為中國足球的優秀教練。”

　　 貝尼特斯認為，中國足球青訓必須要先從培養具備先進知識理念的新型教練入手，要把教練送到足球發達國家學習，要鼓勵球員到國外踢球，為將來做教練做好准備。

　　 “你們需要教練。中國有三四個優秀教練，那不夠，你們需要數百名青訓教練，他們去國外學習，回來培訓教練。慢慢地，你們會擁有上千名優秀教練，那意味著踢球的孩子和青訓球員都能在他們的訓練下得到提高。”他說。

　　 他認為，中國還沒有很多球員能在歐洲五大聯賽立足。“你們還需要時間去做到這點，因為（五大聯賽）水平太高了。西班牙人隊的武磊是個優秀球員，但他的球隊降級了。你們需要更多球員去國外踢球，可以踢二級聯賽。這些球員將來可以回國當教練。”

　　 貝尼特斯建議中國足球向亞洲近鄰學習。他說：“西班牙、英格蘭和德國等歐洲國家和中國差別太大了。你們最好分析亞洲的足球流派，借鑒那些成功者的經驗。”

　　 大數據的威力

　　 大連賽區球隊酒店對面是萬達青訓基地，球隊可以在那裡訓練。記者發現，上午一直隻有大連人隊訓練。

　　 貝尼特斯說，球隊起初對上午訓練頗有怨言。“他們說‘不！不！我們想在下午練，因為中國球隊都是下午訓練。’但你必須要幫他們養成好習慣。上午訓練，你就必須吃早飯，然后開始訓練，然后吃午飯，隨后你可以休息，晚上吃飯后就早早入睡，為第二天上午的訓練做好准備。這是一個良性循環，積極的習慣。良好的飲食和作息，會造成很大差距。這在歐洲很普遍，但在中國，你必須去教他們。”他說。

　　 貝尼特斯把大連人隊打造成了一支中超最能奔跑的球隊。他說，這是科學訓練的結果。大數據功不可沒。

　　 貝尼特斯說，他當年執教皇馬16歲年齡段隊伍時，就開始使用電腦分析大數據。現在他的教練團隊中有他當時的球員，今年47歲了。如此推算，他使用數據分析足球至少已有31年的歷史。

　　 他認為，分析和使用數據需要專門的技術，需要專業人士。“大數據現在很流行，很多公司都在做。但重要的不是你收集了多少數據，而是你如何使用這些數據。我有非常好的團隊，他們努力分析球員的身體脂肪、葡萄糖含量等數據，這樣我們在健身房訓練時就能控制每個球員的訓練。我們知道每個球員該怎麼練、該練多少。數據加上我們的經驗，可以讓我們很好地設計每堂訓練課，讓球員得到很好的訓練。我們每次訓練都設計合理，球員身體會感覺越來越好，然后他們就更加願意訓練。這就是我們球隊體能充沛的原因。我們唯一很難提高的是球員的速度，這個是基因決定的。”他說。

　　 體能需要經驗駕馭

　　 貝尼特斯認為，球隊體能充沛固然是好事，但若缺乏比賽經驗，有時也難獲勝。大連人本賽季開始中超6輪不勝，接著5輪不敗，但在隨后兩輪決定名次的關鍵比賽中遭遇連敗，暴露出經驗不足的問題。

　　 “我認為我們隊員跑動很多，有這個能力。這很好。但有時你需要經驗去節省跑動距離，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位置。”貝尼特斯說。

　　 大連人隊多次在比賽中率先進球，卻無法在最后時刻保住勝局。貝尼特斯認為，大連人隊體能和態度都很好，可惜缺乏經驗，導致一些比賽功敗垂成。通過計算，他發現一些關鍵場次的比賽中，大連人隊最后階段的犯規次數少於對手。他說：“那些有經驗的球員最后時刻會讓比賽停下來，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讓比賽節奏放慢，他們有時間布置防守。我們現在缺少這樣的球員。在水平相當的比賽中，經驗能夠幫你贏球。如果缺乏經驗，你會打平或者輸掉那樣的比賽。”

　　 失敗是成功之母。貝尼特斯說，他並不介意球員犯錯，那是他們增加比賽經驗、增長比賽智慧必須要付出的代價。

　　 “我們教練組傳遞的信號很明確，我們不在意他們犯錯。球員必須要理解並敢於繼續嘗試。你能看到他們在成長。我確信，兩三年后他們會大有長進。這些年輕球員是中國足球的未來。你必須要讓他們敢於去不斷嘗試，即使他們犯錯。如果他們害怕犯錯，他們就不會提高。這是唯一的學習辦法，是足球的一部分。”他說。

　　 他認為，一支球隊必須要在年輕活力和經驗老到之間找到平衡，如此才能獲得成功。

　　 他說：“年輕球員朝氣蓬勃，會感染球隊的每一個人，但需要有經驗的球員去掌控局面。把他們合理地捏合到一起，是成功的關鍵。”

　　 疫情期間的無奈

　　 9月23日，貝尼特斯接受了第20次核酸檢測。新冠疫情改變了人類的生活。中超聯賽被迫改為賽會制。貝尼特斯在與外界隔離的大連賽區“藍區”內已經生活了70多天。

　　 “能夠安全地生活，我很開心。在這裡生活這麼長時間，我不開心。”他說，“但是，你知道我們必須要適應，第一階段快結束了。我們在一個安全的環境內踢球。我告訴家人我在這裡很安全，我們能夠踢球。”

　　 貝尼特斯的妻子女兒都在英國利物浦。由於新冠疫情，貝尼特斯無法與他們在中國團聚，隻能等到半夜、英國早晨時分與對方聯系。

　　 貝尼特斯的妻子本來計劃今年4月來大連生活，但由於疫情原因無法成行。

　　 “中國更容易控制疫情，歐洲的情況就比較復雜。那裡開始還有控制的可能，現在那裡的人說他們在封閉狀態下生活太久，想自由些，於是更多的人被感染了。”貝尼特斯說。

　　 他認為賽會制的中超賽制對於大連人這樣缺乏經驗的年輕球隊不利。他說：“我們這樣的球隊需要更多時間在比賽之間對球員進行指導。現在每三天就要踢一場比賽，我們沒有時間調整。顯然，你在這麼幾天內踢那麼多場比賽，傷病會增多。”

　　 “這不理想，但我們必須接受。”說到這裡，他皺了皺眉。和大家一樣，面對疫情改變著過往生活方式，貝尼特斯也是倍感無奈。